【流年】最好和最坏的名声(小说)
腊月十四,柏庄大雪。
大清早,庄子南头突然响起了鞭炮声。鞭炮声不长,也就是两千的小炮。很多人家的门就在鞭炮响过后打开了。他们一边开门一边咕噜着:“一定是南头的老盘子走了。”
确实是老盘子走了。
老盘子走得很安详。天地也安详,下着雪,夜里很静。他走的时候正是早晨的六点零五分。此时天光刚透,加上雪,四野皆白。一挂小炮之后,柏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南头跑。自然,走得最急的是柏明山。柏明山一边掖着大襟袄子的扣子,一边甩开脚,踩着“嘎嘎”响的雪地,几乎是直往南头冲去。他呼出的气,像条游动的小白龙,跟在他的身后。他快到大樟树时,听见有人斜刺里喊:“明山大爷,去南头呢?”
“嗯呢!”明山一说话,小白龙游得更欢了。
明山并没有停步子,喊话的人从树后绕了出来。他一手提着棉裤,一手正往烟嘴里装黄烟。明山说:“明成,你是不是昨儿个傍晚还看见老盘子了?”
明成依旧在装烟,并不急着回答。明山倒是急了,又问了句:“你没看见?我可是看见了,在南头的草坡上,望太阳。”
“我也看见了。”明成狠狠地吸了口黄烟,才咧着黑黄的牙齿,用舌头擦着牙齿面儿,继续说:“他那是回光返照。或许是……”
明山又挪开了步子,明成跟在后面。大概是怕明成走不快,或者是想与明成多说几句,明山的步子也慢了。反正庄子南头哭声也停了。下面无非都是程式化的事情,明山是个老问事的,他其实早在半个月前就想好了老盘子的后事。因此,现在他倒是不太急了。他知道老盘子的家里人,也正在往这边走。
果然,两个人走了不到百十米,就迎面撞上了一个响头。老盘子的儿子山南“扑通”一声跪在柏明山面前。柏明山并没有马上伸手去拉起山南,而是看着山南。等山南哭了几声,又朝他作了个揖,才拉起山南。明山说:“我都知道了,发丧吧!”
屋子外,雪还在下。屋子里,人也像雪花一样,飞来飞去,不过,这些人也都跟屋外的雪一样,飞着,却不乱。明山坐在堂屋的大椅子上。半小时前,老盘子就坐在这张大椅子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现在,老盘子躺在大椅子旁边墙壁边的木板上。上路灯已点亮,纸钱也烧过了,一碗炒饭和一只鸡蛋,放在木板靠近老盘子头的那一端。不过,老盘子的头是被白老布盖着的。老盘子一点声息也没有,明山坐在大椅子上,似乎也忘了正在躺着的老盘子。他遣人去各路发丧,差人到镇上采买。
事情稍稍定了,明山问站在旁边的明成:“远水呢?远水来了吗?”
明成四处瞭瞭,又出了屋子,到外面张了张。然后回到堂屋,凑近明山的耳朵,说:“没见着。”
“没见着就对了。”明山呼了口气。既像是如释重负,又像是稍有遗憾。明成给他续了茶水,他咕了一口,然后朝屋外喊:“先吃早饭!吃了再忙!”
早饭是稀饭加咸菜,格外加了的,是三个咸鸭蛋。鸭蛋腌得不太成功,蛋黄发出浓烈的腥臭味。不过,明山和明成还都是各吃了三片鸭蛋。有时候,鸭蛋味道太正了,就像猪肚子,味道正得太清亮,反倒没了味道。明山吃最后一片时,咬着牙齿,活吞了下去。吞下去后,他看见明成也皱着眉头。山南坐在一边,正低头喝粥。
明山放下碗,问山南:“昨晚上是你看床的?”
“不是。是山北。”山南说着,又喝了口粥。他头发不多,喝了粥,热气上窜,头发根子里也冒着气。
山北是老盘子的小儿子。老盘子一生就养了两个儿子,老婆在生山北时难产走了。老盘子从前是队里生产的好手,也曾经是多年的大问事的。老盘子性子刚烈,脾气一点就爆。两个儿子却都绵软,山南长年在庄子上做农活,山北在外做手艺。老盘子独居三间老屋。北头是厨房,中间是堂屋,南头是睡觉的地方。烟,酒,茶,这三件,老盘子都是占了的。老盘子手头上有几个闲钱,但他不赌,不撩。可是,到了快八十岁时,老盘子却一下子又成了柏庄的大人物了。
明成问:“山北呢?”
“太困了。我让他回去补一觉再来。”明山让明成快吃完粥,然后到村卫生所去看看。明成瞪着眼睛,有些怪怪地看着明山。明山一挥手,说:“愣着干嘛?去吧!”
明成就移了步子,刚走到门口,又折回来,嘴动了动,问:“去……要药么?”
“啰嗦!”明山“哗”地站起来,冲到明成面前,推了明成一把,说:“看看,看看,不晓得吗?就是看看!”
明成这才出了门,边走边说:“晓得,晓得,就是看看,看看!”
明成走后,山南给明山点了烟,等明山吸了一大口后才道:“是不是……让他去看远水?”
明山望了望山南,说:“就是呢。这个时候,去看看,为好!”
“那……难不成远水他?不会吧,远水到底是个明事理的人。”山南说。
“明个屁事理?”明山道:“要是明事理,他就不做那事了!”
山南无语。平时,山南听见庄子上的人在背后嚼舌头,总是远远地避开。老盘子八十多了,你做儿子的,能怎么办?而且,说真心话,他直到老盘子现在躺在灵床上时,他还是信一半,不信一半。不过,庄子里的人总是说,老盘子也不避讳。山南心里便拿不准了。
白丧事从发丧到第一位客人来这一段时间,是相对见闲的。山南就陪着明山聊天。一开始自然是聊老盘子的事情,山南说昨儿中午老头子忽地从床上爬了起来,一下午都在地上,黄昏时,还去南坡看了会太阳。晚上喝了一碗粥,吃了半个咸蛋。拉着山南跟山北说从前的古话,一直说到九点多才歇下来。山北说看这光景,老头子晚上不会有事,就想回家睡觉。山南却不行。山南毕竟见过庄子里这些年许多老人的事。他坚持让山北留在老屋里。结果五点多,山北便去喊他。等他到时,老头子已说不出话,只是大口喘气。他明白是时候了,就赶忙将人都喊起来,穿老衣,上大椅子。刚在椅子上坐稳,便听见老头子喉咙里咕嘟咕嘟地直响。但眼睛却睁开了,比平时还大,盯着门口。
山南对老盘子说:“下雪了。”
老盘子摇头,眼光暗了些。
山北说:“孙子们都来了!”
老盘子又摇了摇头,眼光更暗了。
山南老婆急着在边上道:“是不是等远水?”
山南回身盯着老婆。老婆转过头。老盘子却再没摇头,但眼光更暗了。暗着,便熄了。熄了的同时,喉咙里又一声响,好似大雪压断了枝子。一大家子人先是没了声音,然后是山南老婆先“哇”地哭起来,接着是山北老婆。两个女人哭着,山南和山北抽烟。抽完一支烟,便放早已备好的鞭炮。
明山听完,又叹了口气,说:“走了也好。总归是要走的。”
山南也正准备叹口气,明山却突然来了句:“远水不会有事吧?”
山南一惊,定了定,说:“没事吧?不会有事的。”
明山就问:“你说,远水跟你爹到底是……什么时候就开始了呢?”
“天知道。”山南苦着脸,望着屋外的雪花。
明山又问:“每天晚上都来?”
“大概……几乎……也许是吧!”明山支吾着。
明成回来时,第一拨客已经到了。
记账,发烟,倒茶水,明成前前后后地在屋里屋外转着。厨房里已上了大蒸笼,米已上甑。裁缝也来了,机子就安在南头屋里。老布早已扯了现成的,裁缝问:“是六领三腰还是九领六腰?”明山问山南,山南说:“大爷做主。”明山就说:“九领六腰吧!”裁缝便进屋去裁布。明山拉住明成,小声问:“人呢?”
明成看看山南,又看看明山,说:“在给人看病。”
明山就放了明成。不过,他还是叹了口气。他吩咐明成:一切都安排妥了。只等着镇上采购的回来,还有山里的二先生。二先生看风水,看风水的何时过来,是得等时辰的。至于一拔一拔来客,先都是散烟、喝水,流水席得等到老去的人归山之后。明山安排得细,每个人都领了一摊子。这下,反倒闲了他自己。他让明成里屋外屋地紧着点,自己出去走走就来。
明成说:“不会是去村部吧?”
“就你话多!”明山骂了句。
明山顶着雪出了柏庄,村部离柏庄两里地。明山一路上心思重重。再怎么说,毕竟是老了人,是丧事,心情怎么着也好不起来。何况又夹了另外一层。这夹层谁都不好捅破,却得时时关照着。远水在柏庄这一片上,早年就是个出了名的有文化的人。他读了高中,听说本来可以上大学,他老娘不同意。他是遗腹子,视老娘大于一切。老娘说不行,他从不说第二个字。大学没上,正赶上村里来了从大城市下放来的叶教授一家。教授是干什么的,村里人不清楚。但教授会看病,村里人后来都知道。教授将看病的本领传给了远水。这一大家子回城后,远水就成了村卫生所的赤脚医生。远水白净,没有人看过他长胡子,眉毛也稀,说话有些细脆。从小,他是被当成女孩子养的,到了后来当医生时,往往说话时还脸红。远水孝敬,刚当赤脚医生那年,他娘给他相了门亲事。娘问他可满意?他说娘满意,自己就满意。成家后,娘说想早点抱孙子,他就努力,早点让娘抱了孙子。孙子三岁,娘说想有个孙女儿,他就又真的让娘有了个孙女儿。他老婆兰芝,却是女人生了男人性子,风风火火,这性格与远水那守寡要强的娘自然处不融和。女儿长到十岁时,兰芝便到程小门的工程队里做饭去了。工程队远在江西,一年就是双抢和过年回来。远水倒也不在乎,远水要么呆在卫生所里,要么走村串户。远水见人就笑,虽然有时脸红,可那笑让人暖和。不仅仅是这边整个村,就是四乡八里,也都知道有远水这么个好医生。技术好,人好,心肠好。村卫生所里挂满锦旗。大约五六年前,远水他娘一夜睡过来就没了。远水呼天抢地,半个月没停哭。等他娘的丧事办完了,他也瘦得脱了个人形。兰芝说:娘没了,孩子也渐渐大了,我也就不出去了,待在家,陪你。远水却不依,说还是出去的好。出去,清净。
兰芝那回真正地生了气,哭了一宿,还找明山去给远水说话。
当然,明山的话也没起到作用。远水就是不开口。孩子只好去住校,兰芝又到江西去了。
明山那次对远水说了句重话。明山说:“你到底是兰芝的男人,可不敢让她一直在外。那算怎么回事嘛?”
远水说:“她在外好。家里有我,够了。”
明山便道:“你怎么就没听见多少人在背后说兰芝跟程小门……你就忍得住?”
“我没看见。何况,那是她的事。”远水再不说话。明山气得眉毛直抖,甩手出门,丢了句:“你就是栽在老盘子那里了。老盘子比兰芝还好?”
远水也不生气。后来明山倘有小病去找他看,他依然笑着,轻拿轻放。远水似乎忘了明山说过的重话。远水当医生时,就是个医生,甚至比当年的叶教授还要医生。远水用不说话这一招,将事情做到了绝路上。既然明山都说不动,柏庄上上下下,也就再没人去找他说了。
一晃又是五六年了。
明山到了村卫生所,远水却不在。卫生所的门上贴着告示:到大塥去诊病了。请等候。
明山仔细地看完这十来个字,又瞭了瞭通往大塥村民组的路,没有人影。他蹲在卫生所门前哈着气,小白龙随之又游动起来。哈了两口气后,他便站了起来,往柏庄走。路上碰见池二和。池二和和远水是连襟。不过,两个人却不太对得上。池二和问明山老盘子上山的时辰可定了?明山说等着风水先生来。池二和凑近明山,低着声音问那个该死的远水去了么?明山摇摇头。池二和说这就怪了,平时肉贴着肉,这会子,怎么就不见影子了呢?
明山说你是远水边襟,以后这话可不能再说。远水到底是咱青桐这地上的名医,这样说,毕竟不好。池二和啐了口唾沫,说他还顾忌这个?我看他是一条道走到黑,没得回头路了。
天渐渐黑了。冬天,天黑得早,黑得透。晚饭两桌,只要是来帮忙的,都算上一份。大家喝了点酒,明成哆着舌头,说有一回看见远水跟老盘子一道出门,远水依着老盘子,挽着手,跟夫妻似的。明山戳了下酒杯,明成便咽了后面的话。山北坐在明山对面,不说话。但能听见他呼呼地喘着气。山北性子急,三四年前,山北有一次在老盘子的屋子里硬是将远水给拎了出来,让远水跪在外面场子上,要远水写保证书,以后不要再到老盘子这来了。说两个大男人,一个八十多了,一个也四五十了,晚上睡在一块枕头上,有啥滋味?也不知是哪一辈祖宗中了邪,竟然出了你这个……
老盘子那次本来病着。远水跪在外面场子上,老盘子竟然起了床。起了床的老盘子,手里拿着菜刀,颤颤歪歪地出了门。老盘子一脸花白胡子,脏不拉兮。身上套着个臃肿的棉袄,他声音苍老,却有力:“山北,再不放了远水,今天你就给你老子收尸吧!”
山北还是顶了一句:“我是看不惯。你听听庄子里的值得怎么说了。说你们是……丢脸!”
“丢脸怎么啦?老子喜欢!”老盘子上前走到远水面前,弓腰将远水扶了起来。远水竟伏在老盘子的胸前,号啕大哭。一时间,山北和场子上看热闹的人都被罩在远水的哭声里。有的摇头,有的叹气,有的干脆转过身。那天晚上,明山倒是找了山北。明山说反正已经都这样了,只要老盘子喜欢,就别再管了。山北说其实这事我在外面做手艺时也听人说过,说叫琵精,就是同性恋。按理说那是城里人的事,怎么就到了我们这庄子里呢?何况远水到底也是个有文化的人,平时干干净净,怎么就容得了老头子那么个一生邋遢的人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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