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天的味道_1

午饭时，妻子在饭桌上放了一碟子腌制的尖椒，红艳艳的很是喜人。尝一口，爆烈的辣味直扑我的舌尖，窜满口腔，很快就电击似的传遍全身，逼出了一身的汗水。那感觉，真像是在太阳底下，咕咕咚咚灌了几口烈酒，有一种火辣辣酩酊大醉的痛快。

与此同时，有一种久违的味道从心底深处荡漾开来，一沦又一沦，一波又一波。味道是有记忆的，它能牵着我，让我回到遥远的过去，像显影液，在一遍一遍的冲洗中，逐渐还原出熟悉而又陌生的那个时候——

那时候，我就坐在老家的院子里吃午饭。身边有几只刨食的鸡，咯咯咕咕的叫着。院子当中的枣树把正午的阳光筛落在身上。枣儿前几天才打完，现在就摊晒在席子上，青的变红红的变软，一颗颗像玛瑙似的，招引着几只偷懒的蜜蜂。阳光已不再燥热，变得温暖而舒适，照着旧瓦房前刚刚收回的一大堆玉米。红薯稀饭，花卷馍，就着一碟辣椒，母亲做的饭食真简单啊，但那熟悉的味道似乎到现在还停留在嘴边。

思绪继续前进。我记得，那天早晨，我就在自家的地里，手握镰刀收割着庄稼。草尖上的寒露打湿了双脚，薄雾在太阳下慢慢消散。玉米已经干苞，大豆陆续干荚，成熟的田野就像饱含风韵的少妇，每一分每一寸都散发着迷人的气息。近旁的庄稼地里传过来乡亲们亲热的谈话声，远处的村路上不时地闪过人们肩挑手提的身影，渲染着这个季节的繁忙。我和哥哥把玉米割倒在地里，把玉米棒子掰下来堆放在一起，装上架子车拉回家，一趟一趟汗湿衣衫。那时候，远山是一派红黄绿三色涂抹的画，山背后是蓝得透明的天，盎然的秋意包裹着疲惫的我，让身体的疲惫也减了几分。

我记得，那个下午，我在前面牵着自家的那对耕牛，父亲在后边扶着犁，来来回回走在自家的地里。土地在铧犁下波浪般的翻涌，新鲜的泥土松软而潮湿。后来，父亲被叫去帮人做活，我就接过父亲手中的犁杖，颤巍巍开始了独力的耕作。尽管有母亲在前边牵着牛，但我仍然犁得隔山隔岭，东斜西歪。整整一个下午，当凉风吹过晚霞纷飞时，我终于犁完了坡根下的那块地，掮着犁赶着牛满怀成就感地回到了家。

那时候，已是晚饭过后，全家人坐在院子里撕玉米。一边撕着一边说着，说着麦种、化肥、家里的饥荒，说着我并不理想的学习成绩。灯光昏暗，半轮秋月爬上房顶，撒下一院清辉。墙根处传来一两只秋虫的试探性的叫声，接着便此起彼伏形成合唱。夜的寒意渐浓，潮气渐重，把玉米的叶子润得异常柔韧。门外的小路上偶尔传来行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，衬得山村的夜晚格外寂静。那个晚上，我和家人一起撕完了当天收获的玉米，并把它们全部系到房檐下，让它们在以后的岁月里随风晒干。

那个秋天，那个我中学时放假回家，帮家人干活的秋天，那个劳累、忙碌而充满收获的秋天哪，想起来怎么会如此的亲切呢？

此时此刻我感受到的，就是一种真真切切秋天的味道。这味道从眼前的辣椒出发，瞬间唤醒了我所有的味蕾，复活了沉淀在心灵深处与秋天有关的点滴记忆。那是我干活时从菜地里拔一棵萝卜嚼食时的辛辣，也是我耕作之余从树上够下柿子来品尝时的甘甜，还有山坡上秋梨的脆涩，田埂上山枣的微酸；是挥动镰刀时的挥汗如雨，是归途中负载的筋疲力竭；是耕牛脖颈上的铃铛声声，是家园里灶房上空的袅袅炊烟；是山路上满眼的风沙，是小河边洗脸的清凉；是我初恋的少女脸上羞怯的红云，是我苍老的母亲晚风中那晃眼的白发……

那些充实、自由而漫长的秋天，它记录着我的年轻，我的成长，镌刻着一段经历一段人生一个时代。什么时候能再回到家里，痛痛快快地体验一次秋收秋种呢？

如今我的教书也是在耕种，但这种耕种和年少时的耕种是多么的不同。再也没有那种脚踩大地，头顶蓝天，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亲切感和踏实感了，再也享受不到对父母依恋、挑剔而又叛逆的青春味了。我的心，我的魂，似乎从我背着书包离开家的那一刻，就已被永远留在生我养我的家乡。

因此，我清楚地知道，即使此时此刻，我真正站在家乡的土地上，那耕种的已不再是当初的我。回忆起来的东西总是美好的，甚至若干年后的某个时候，我也会像此时品味秋天一样，重新醉心于现在的生活。但是，人，只能在时光的鞭子下越走越远，而人心深处那让你魂牵梦绕的故乡，谁又能够真正走回去呢？

收回思绪，我把目光投向了妻子。她肯定不知道，一瞬间我的内心会走得那么远，涌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味和复杂的感受。是的，往事不可沉溺，生活滚滚向前。那种秋天的味道，只能化作清晨的薄雾，傍晚的西风，夜间那满天的霜露和月光，伴着年轻时的酸甜苦辣，保存在我的记忆里。那就衷心祝愿，每个人都把握当今，珍惜现在，并保有一份对自己美好生活的回味吧！

（原创作者：中天悬明月）